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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帅博
第三章 忍冬花
幼稚园的时候,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
还是小孩子的我,被比我大一点的孩子欺负了,拳脚相加,打的我很痛。
虽然如此,我却一直忍耐着没有还手。
被老师发现的时候,我解释说:“我打他的话,他会受伤的呀。”
老师因此很感动。我妈妈直到十几年后还会说起这件事,说我很善良。
每被夸奖一次,我就更难堪一分。
因为还是小孩的我并没有表达清楚我的想法,老师和母亲因此曲解了我的意思。
我真正的想法是,要是我还手了,他就会受伤,就会哭,就会找老师和家长,我就会被骂。
奇怪的是,我对我能打哭他从没有任何质疑,也没有考虑过要逃跑。
只能忍耐。稍微痛一下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为什么呢?
直到许多年后,看到我仍然天真无邪的妹妹,我的内心才慢慢浮现出一个猜想。
因为我不喜欢出门,不喜欢交朋友,只喜欢把时间花在看书、看电视节目上,所以年幼的我很长时间都只和妹妹一起玩。
妹妹老是哭。这样也哭,那样也哭。
有时候被大人发现了,我就会被骂。
因为你是哥哥,所以要让着妹妹,要保护妹妹!——经常被这样说。
因为是妹妹,所以身为哥哥的我要保护她,要让着她,要爱护她。我从未对这句话产生任何怀疑,反而随着时间的流逝越发深信不疑。
虽然有点烦,可是即使知道妹妹会哭,我还是愿意带着她玩,有时候甚至故意弄哭妹妹,然后再哄她开心。
虽然妹妹经常哭,哭完还是会高高兴兴地凑到我身边来。
因为是妹妹,所以我能很轻松地让她哭、让她笑。
因为是妹妹,所以我理所当然地亲近她,无法避开她,也无法从她身边逃走。
不是有这样的定义吗?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
与常人不同的是,除了扮演子女、学生、公民的形象,我还多了名为“妹妹的哥哥”这样的身份。
也就是说,妹妹构成了一部分的我。
在相当长的人生阶段内,只要妹妹能够开心,只要妹妹能够更好,我就觉得我自己怎样也无所谓。而一旦问题涉及到妹妹,随便的我就会觉得无法退让。
因为我是妹妹的哥哥嘛。
幸运的是,我的妹妹乖巧听话,很少让我陷入到两难的抉择里。
只要我说,“不能吃太多糖,会长蛀牙”,妹妹就会乖乖放下最爱的牛奶糖;只要我说,“别看电视了,快去写作业吧”,妹妹就会乖乖地去写作业;只要我说,“下楼要一步一步下,不可以一下子跳下来”,妹妹就会乖乖地拾级而下。
我和她说过,“不可以和陌生人说话”,她是不是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也乖乖执行着呢?
如果我说,“不要老是和我待在一起”,妹妹会怎么想呢?妹妹会怎么做呢?
但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吧。我们会长大,会外出,会上大学,终有一天会离家,会各自成家。
尽管有点寂寞,但是世上的兄妹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
曾经的记忆会成为我们的宝物,相亲相爱的兄妹关系也不会轻易褪色。
世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不和的兄妹呢?
早上醒来的时候,不知为何好想哭。
不想醒来。不想感受。不想思考。不想知道时间在流逝。
还想继续让意识在虚无的海洋中徜徉。
最近好丧啊。
起床的时候,觉得腿脚好不舒服。胸口有几个莫名其妙的淤青。
内裤不知道为什么丢在角落里。
脱下的衣服和裤子随便扔在地板上,衬衫皱的不成样子。
洗漱的时候,觉得镜子里的自己颓废得厉害。
眼睛好肿。嘴巴好酸。
电动牙刷的刷头有点毛糙,该换一个了。
替换的刷头放在哪了呢?
下次再说吧。
上次给我洗牙的医生让我刷牙的时候好好刷牙齿内侧。
好难刷啊。
真难为情。
舌苔也要刷一下。
不想有口臭——应该没有吧?
至少我自己没有闻到过,也没听人抱怨过。
用手沾了点清水,随便抓了两下头发,然后打量了下镜子里的自己。
还是好颓废。
没有驼背。没有皱眉。
为什么会给自己这种映像呢?
也许我喜欢阴郁的自己。
吃早饭的时候,比平时还要没胃口,强迫自己多吃了两口。
我的肠胃有点小毛病。
不管睡前有多么饥饿,早上都吃不下饭,因此更要坚持好好吃饭。
肚子很容易着凉,一着凉就腹泻,因此不能吹风,换季的时候更要注意保暖。
有人送过我一件保暖的围兜,上次还被体育老师错认成了护腰,顺势假装腰痛躲过一次长跑。
可喜可贺。
是谁送的呢?
不重要啦~
“——边,怎么了?”
耳边传来母亲慌张的声音。
什么怎么了。
我疑惑地看向母亲。
她指了指我的脸,小心翼翼地递给我两张纸巾。
怎么,我在哭吗?
不可以哭啦~
拼命向母亲解释了我没事,没有被人欺负,也不是读了什么伤心的故事,总之没有什么不顺心的事。
为什么流泪呢?
太困了打了个哈欠而已。
父亲早早就出门上班了,母亲也有要事,没有过多盘问。
回到楼上。
今天有什么安排呢?
总之先去叫我最喜欢的妹妹起床吧~
妹妹的房间就在我的房间旁边,比我的房间宽敞点,而且离卫生间也更近。
因为我喜欢小房间,所以无所谓。
和会买好多件同一款式的短袖、衬衫的我不同,女生的衣服首饰那么多,房间还是要大一点才好。要是妹妹和母亲一样,或许要把我的房间改成她的衣帽间才勉强够用。
走到妹妹的门前。
要怎么叫醒她呢?
不想在门外大声喊她的名字把她吵醒,因为我很讨厌老是大喊大叫的父亲。
而且我也做不出来这种大声叫人的事情。该说是天性吧,我时常庆幸自己生活在这个有手机作为便携联络方式的时代,避免了大部分让我窒息的、不得不喊叫的情况。
要敲门吗?虽说是妹妹,但毕竟是青春期女孩子的房间,兄妹之间还是要尊重隐私比较好。
算了吧。虽说是青春期女孩子的房间,但毕竟是妹妹,兄妹之间有什么隐私和秘密可言呢~
“彩音,我进来啦——”
好整洁的房间。
和我不同,妹妹好像是个物欲很淡的人。
房间里面没有什幺妹妹自己买的东西,几乎都是父母购置的、或者是我送的。
床头这个会自动播放纸人舞台剧的相框台灯,好像是我初中的时候送的。
不是因为什么特别的节日、也不是用作回礼或者道歉。
只是觉得妹妹会喜欢,所以就送了。
齿轮都不会转了,相框中的女孩和男孩被鲜花簇拥着,呆板地保持着终幕的拥抱姿势。明明是很温馨的结局,因为灯光也坏了一盏,有点莫名的诡异。
不是正经的台灯,所以总体亮度并不高,真用来照明恐怕有点困难。
既然坏了,换个实用点的台灯不就行了?
虽说如此,看到自己送的礼物被好好使用、好好珍惜,心里还是觉得有点高兴。
“彩音?彩音?”
妹妹侧躺在床上,柔顺的长发散落在枕头上,整个人紧紧地抱着一旁的抱枕。
这点倒是和我一样呢。但是自从我住校之后,只能睡上下铺的小面积单人床,被室友们看到也会不好意思,所以我已经不用抱枕了。
扶住妹妹瘦削的肩膀,我轻轻摇晃她,一边嘴里唤着她的名字。
“唔——哥哥?”
妹妹迷迷糊糊地嘟哝着,松开抱枕,睁开朦胧的双眼。
“快起床了啦,早饭要冷了哦。”
我说出经典的老妈台词了呢。
然而妹妹好像没有起床的意思,虽然那双柔美的眼睛已经不再迷糊,看起来完全清醒了。
妹妹就这样静静地平躺着,保持着刚醒来的姿势,面无表情地盯着我,一句话也不说。
搞什么啊,醒了就快起床啊——话到嘴边,我却没说出口。
背上直发冷汗。
咦?我搞错了吗?
好像有一根针扎了一下我的尾椎骨,我疼的打了个激灵。
对了,早安吻~差点忘了,毕竟妹妹像公主一样,要哥哥吻醒才行呢~
嗯?不应该是骑士或者王子吗?我哪点像这种人物?
搞什么啊我,怎么可以粗暴地摇醒妹妹呢?至少也要贴在她耳边温柔地唤醒她吧~
贴在谁的耳边?公主?妹妹?我在说什么?
这是理所当然的常识啊~毕竟我们是相亲相爱的兄妹~
亲哪里好呢?睡美人的故事里好像是亲在嘴唇吧,但那毕竟是王子和公主的童话故事嘛,他们是情侣,兄妹的话应该是亲在脸颊?额头?
嗯?嘴唇?额头?情侣?兄妹?我们是情侣?我们是兄妹?
我是谁?
我是哥哥?
哥哥是谁?
我在想什么?
来不及厘清混乱的思绪,我带着歉意的微笑,俯下身子亲在了妹妹的额头上。
咦?
吻住妹妹的额头时,我忽然感到浑身僵硬。
意识一下子飘的好远好远,比遥远更远。
眼前看到的妹妹的枕头,还有上面散落的几根长发,好像不是近在咫尺、在我眼前,而是在屏幕上滚动播放的电影镜头,我无法控制,只能默默地观看;我的手撑在妹妹的床上,能感到床反馈给我的支持力,但是好远好远,那真的是我的手吗?
一瞬间、仿佛一恒河沙年。
一双大手,把我的意识捞起,粗暴地塞回我的身体里。
“好了彩音,快起来吧——”
回过神来的我,逃离了妹妹的额头。莫名的恐惧,让我不想继续思考,迫不及待地想要逃走。
眼前的一幕却使我移不开眼。
那是什么呢?
耳边传来幽幽的泣声,听见听不见都分不太清。
为什么呢?
为什么要哭呢,彩音?
看到你这么悲伤,我也觉得好痛苦。
是我错了吗?不应该亲你的额头,应该吻你的唇?
捧住妹妹的小脸,用手指不停地为她拭去泪水,可是无法停止,泪水还是源源不断地从妹妹的眼中流下来。
妹妹一动也不动,苍白的脸上仍然面无表情,眼睛没有聚焦,无神地看着虚空。那张精致的小脸因为我的动作被揉搓的开始微微泛红。
无法忍受继续看着这么悲伤的妹妹的我,支起了她的上半身,把妹妹的头埋进我的胸膛。
想把我的体温传给她。想把我的心跳传给她。
一只手轻柔地抚摸着妹妹的后脑,一只手搂住她的腰。
泪水沾湿了我的前襟,可是我不在乎。
怀抱着妹妹,仿佛世上就只剩下我们二人。
——快结束了,我的宝贝。
快结束了——我的宝贝。
快结束了,我的宝贝——
不知为何,轻轻抚摸妹妹脑袋的我,想起了这样的唱词。
在无休止的战争的硝烟中,母亲轻轻拍打着怀中的婴儿,空灵又寂寞的低唱。
在人世间跌爬滚打至今,唯有一句话我愿意奉为真理,那就是——一切都会过去的。
痛苦也会过去的,欢笑也会过去的。
在时间的流逝面前,连永恒的死亡也会不复存在。
真挚的感情会褪色,欢乐的记忆会蒙尘。
痛苦的经历会忘却,悲伤的泪水会干涸。
相聚与离别都不过是暂时的。
而比离别更重要的是,要不断以新的姿态与同一个人重逢。
所以,哭一哭就好了。哭一哭就放下,然后向前走吧。
好吗,彩音?
一旦得到圆满的结局,就会忍不住想要更多;一旦想要更多,最终都会不圆满。
何必一直沉溺在,一定会幸福的公主童话中呢?
缺了一角的圆才能驻足,这正是不圆满的圆满故事。
我们终将分开,所以故事才会浪漫。
正如两百年前——
正如两百年前,我独自坐在伦敦的码头。
被称为雾都的世界中心,总是被散不去的阴霾和潮湿笼罩。
我无事可做,因此倚靠在薄雾中的长椅上消磨时间,看着海上忽明忽暗的灯塔、来来往往的大小船只。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位扎着高高的马尾辫的年轻小姐,蹬着白色的高筒袜和黑色的长马靴,穿着时下最流行的马甲开衫,坐到我这条长椅的另一边。
她坐在那里,随性又自然。
我们就这样相伴着看了一下午的海,直到天色暗沉、街灯亮起。
一句话也没说,然后无言地分别、离去。
我就是感到这样的悲伤。
我就是感到这样的幸福。
——又在说什么烂话。我记得她说。
是你让我形容离别的感受嘛,你不是说在学校没有独处的机会很寂寞吗?我不满地抖了抖倚靠在我肩膀上的她的脑袋。
这个不行,换下一个。她就这样毫不讲理地要求。
给我讲个浪漫的故事吧——
一千年前,我和你在乞力马扎罗山的雪道上攀爬。
风越刮越紧,雪越下越大。
山道上的积雪快要没过小腿,每走一步都要用尽全力。
尽管如此,我们仍然一直牵着手。
走了好久、好久,终于发现一座可以临时避难的山中小屋。
遗憾的是没有食物,屋内只有零星的一点干木柴,和聊胜于无的松木条。
费尽全力用火石升起了火,我们就这样围坐在娇小的火苗旁边,听屋外的风雪继续咆哮。
这时你蛮不讲理地说,给我讲个浪漫的故事吧——
于是我想了一会儿,就说:
一千年后,我和你在西子湖畔的学校里。
天气晴朗,微风和煦。
天空像是勿忘我花一样蓝,云朵像是马蹄莲花一样白。
午休的时候,我们避开吵闹的前庭、人来人往的走廊,走到了无人问津的琴房。
我和你挤在小小的一张钢琴凳上,终于牵起了手。
你把头靠在我肩上,对我说不在一个班好辛苦、好寂寞。
此时的我们,担心的是明天还能不能再见面、担心的是后天还能不能牵着手——
就是这样浪漫的故事。
她好像还是不满意。
到底想怎样啦。我问,我们可是经历过那么多次生离死别,一次次从无尽的寂灭中回到现世,才能在此相伴,还不够浪漫吗?
是有点啦,可是你不觉得太绕了吗?你以前不都是会说些莫名其妙的故事,然后假装浑不在意地说出口吗?把“那个”。她嘟囔说。
“那个”什么啊?
她没有回答,但是我已然明白。
——“爱”。
难道每天都想听吗?不难为情吗?
就是每天都想听,虽然难为情。
于是我开口:
说什么好呢?
——一万年前,我爱你。
不想再多赘述,不想再多掩饰。
这就是我幻想中,分别又重逢的故事。
这就是我幻想中,悲伤的幸福故事。
然后我听到她开口说:
一万年后,我——
“昨天晚上——”
回过神来时,我怀中的妹妹已经停止哭泣了。
“昨天晚上,我真的好痛苦,哥哥。”
虽然我不太记得了,但好像是发生过什么事。
“居然那么情绪失控,我根本控制不住——我真的好伤心,好生气。可是回过神来的时候,就感觉自己像失去理智的盖茨比一样恼羞成怒,我觉得好难堪。”
“我好不想承认,好不甘心啊——可是看到那样的自己,‘我输了’三个字就一直盘桓在脑子里。”
“一直以来,对你做了这么过分的事情,真的好对不起。”
无论你做了什么事,凡是我能原谅的,我都原谅你,彩音。
我没关系的。
你是我的妹妹啊。
“我好不甘心,好不甘心。明明都用了这么作弊的手段,都无法把哥哥留在我身边。无论我怎么命令哥哥,哥哥都会故意曲解、忘记我的命令,只把我当妹妹看。”
“我真的好恨你。明明我最爱你了,明明我最喜欢你了,我还是会觉得好恨。想报复你,想狠狠地折磨你——谁叫你一直把我当妹妹看,只把我当成一个你幻想中的理想妹妹,只知道自说自话地关心我,永远不正眼看我,永远不会真的对我发脾气,永远不会和我吵架。”
“朋友给我下载的这个搞笑一样的催眠app,明明对其他人都不起作用的。只是为了好玩,尝试着对哥哥用了一下,看到哥哥被催眠的样子,我还觉得哥哥装的好像,我还以为是哥哥在逗我玩——哥哥,你知道那天第一次和哥哥接吻时,我有多高兴吗?”
“我以为我们是两情相悦!我以为哥哥也像我爱着哥哥一样爱着我!!我以为哥哥也像我一样,一直痛苦地压抑着自己!!!”
“啊,好幸福,哥哥!即使是今天回想起来,我都觉得我永远不会比那时的我更快乐、更幸福了。”
“——所以你能理解我发现真相的时候有多绝望吧哥哥。让我升上天堂,又让我万劫不复,你要怎么赔偿我!?你要怎么赔偿我啊哥哥!!”
是我的错,彩音。
都是哥哥的错。
肯定是我不好。
“都是人渣哥哥的错——我好想发自心底这样坚信。”
“可是我做不到啊哥哥。看着你那么痛苦的样子,我也好痛苦。”
“明明一开始只想着,只要哥哥能一直喜欢我就好了。慢慢的,想要哥哥多陪陪我,想要哥哥抱着我,想要更多更激烈的接触,想要哥哥和我做的时候能说话,想要哥哥保有一点意识——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彻底扭曲了。事到如今,我已经不满足和没有自主的哥哥亲密接触了。”
“明明昨天晚上想好,要是哥哥早上还是不听我的指令,不愿意亲我的嘴巴,我就放下一切回归以前的生活的——可是那一刻,我发现我根本做不到。我做不到啊哥哥!!我已经坏掉了,没有哥哥,我一定会活不下去的——”
彩音抬起头,满含热泪的,热切地、激烈地向我大声告白。
“我想要哥哥真正的爱!我想要哥哥主动的爱!我想要和哥哥没有秘密、毫无芥蒂地活下去啊!!!”
“所以啊哥哥——我已经决定了,我会让哥哥自由的。”
谢谢你,彩音。
“相对的,哥哥也要好好看着我,好好爱着我哦——”
彩音凑了上来,却没有和我接吻。
只是耳鬓厮磨。
“——话虽如此,我还是有点没自信。因为哥哥只会一直逃,一直逃,所以要给哥哥上一个保障呢~”
彩音恢复到我熟悉的语气了。
活泼、快乐的那个彩音。
果然痛苦是会过去的。
“虽然说过想要毫无芥蒂地生活,但还是没办法一开始就做到呢。”
耳语吹的我的耳朵好痒。
“不过哥哥你放心哦,我不会再伤害哥哥了。毕竟我最爱你了嘛~”
贴在一起的身体能感到彼此的心跳。
咚。
“你听好了哦哥哥~”
咚——
“要是哥哥逃走,要是哥哥不看我的话——”
咚————
“我就去死哦❤”
砰。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我的脑子里崩裂开来。
鲜血流了一地。
“反正没有哥哥我是一定会死的嘛~”
金盏花:惜别、悲伤、嫉妒、回忆
桔梗花:永恒的爱、无望的爱
忍冬花:忍耐、奉献、永远相伴
第四章 含羞草
后来才知道,原来我和她是同一所幼儿园的。
但是直到小学的时候才开始认识到有这样一个人。
总是扎着高高的马尾,脸上有小小的雀斑,皮肤很白,成绩很好,名字简单又好听。
总之局限于“啊,是有这样一个人来着。”
初中的时候读同一所学校、分到同一个班,才开始慢慢熟络起来。
怎么变得要好起来的呢?
因为你看,同学之间不是也有那种,明明同班三年却几乎没有说过话的情况。
对于我来说,班级里陌生的世界就是坐在最前面几排,又害羞又内向的女生。
初中的时候开始有了明显的性别意识,班上都没有安排男女同桌。
我开始学说黄段子、下流故事,总是逗得男同学们哈哈大笑,偶尔也希望吸引一些女生的注意。后来不知从哪里看到,总是在人群中说黄段子的人有自卑倾向。因为这话太有说服力,一下子就戳破了我拼命鼓胀起来的自尊,从那之后我就再也不说下流笑话了。
有时候听到别人说黄段子,心里总感觉不舒服。
他是不是有点自卑呢?
他知不知道我在这样想他呢?
我以前,会不会也被人这样想呢?
忍不住不安。
常常和我一起玩的人里,有一个人话说的快了总是口吃、反复。
我很讨厌他这样说话,所以我开始留心自己说话的方式,放慢语速也要说的流畅。
有一个人有口癖,“你、你”“那个那个”“然后然后”说个不停。
我也讨厌这样,所以我说话时尽量少用这些词。
有一个人说话激动时总是指手画脚,打断别人,拿手指点人、拿筷子指人。
所以我尽量不指指点点。
向别人借笔记、借作业的时候总是感觉很难开口、脸皮发烫,总是害怕被人拒绝、害怕看到别人难堪的脸色。
所以我从不介意分享我的笔记、心得,并且总是刻意表现出浑不在意的大度模样;只要在教室里,即使我当天不是值日生,我也不介意帮忙打扫。
时间长了,我几乎可以和班级里所有人说上话。
而且因为我能和所有人说上话,所以我几乎不在背后说人坏话。
因为我自顾自地觉得和所有人的关系都不错。
就像盖茨比里的讲述者卡罗威一样呢。
他被人指责是圆滑的政治家,我则是被老师指责“说话总是瞻前顾后,好像在精打细算一样”,被同学说“心机深沉”。
一时之间,我忘记了该怎么说话。
我很想反驳,但我的内心已经擅自认可了。
其实我知道那个老师是想帮助我,因为我总是在假装——假装认真学习,假装礼貌谦逊,从不说自己的困难。
因此我的那门科目成绩相对不好,他却不知道怎么帮我。
虽然他想帮我,我心里却并不感激,因为我发自心底地觉得——我随便就好。
其实我在同学面前也在假装,假装游手好闲,假装大大咧咧,假装乐于助人。
和老师说话时,我总是低调礼貌,勤奋好学;和喜欢打游戏的那几个人相处时,我老是大吹牛皮、脏话频出;和喜欢肢体接触的几个人相处时,我又不排斥动手动脚、打打闹闹;和女生相处时,我又彬彬有礼、恪守分寸。
坐在座位上冷眼旁观,才发现一个事实。
原来自由活动的时候,班上的人总是会自然而然地分成泾渭分明的小团体。
原来不同团体的人之间,除了必要的交流真的很少互动。
我游走在班级中间,与某些人以某样方式说话,转头却以完全不同的方式与另一些人交流。
他们会怎么看我呢?
会觉得那个礼貌的我是虚伪的,粗鲁的我才是真实的吗?又或者相反呢?
难怪说我“瞻前顾后”、“心机深沉”。
说到底,我究竟是怎样的人?
我连我自己也不了解。
对了,那个时候的我和同龄的男生交流时,总是非常频繁地说脏话,说的越来越不加掩饰,越来越响亮、露骨。
直到有一天,我在不应该说脏话的场合,莫名其妙地顺嘴说了出来。
好尴尬。
好害臊。
然而我偷眼瞧去,周末与我结伴坐巴士回家的她却没有什么反应。
于是我也假装若无其事地继续话题。
从那以后,我就开始留心戒掉脏话。即使周围的人都说,我也不会说。
一开始和她都说了些什么呢?
只能聊一聊小学的同学。
或者刚上的课文、或者刚学的科学知识。
大部分时间都是无言地望着巴士窗外的风景。
被老师指责之后,虽然我佯装不在意,甚至私下里和同学用很激烈的言辞抱怨过,但是心里还是有些沮丧。
心血来潮的,我想问问她的看法。
当然了,免不了添油加醋一点,暗暗地指责那个老师“装模做样”、“心直口快”。
如我设想的一样,她是站在我这一边的,毕竟现在是在和我说话嘛。
得到她的支持,其实并没有使我内心的干渴和焦躁稍微缓解一点。
到头来,我并不了解我自己。
“——子贡问曰:乡人皆好之,何如?”
看向窗外发呆的时候,她又念了一句课文。
“未可也。”我呆呆地接上。
在那一瞬间,一道思绪像是电光一样闪过我的脑海。
我当然称不上什么君子、圣人,连好人也算不上,只能说是人,说是“人类”更准确。有人喜欢我,有人讨厌我,又有什么好称奇的。
或许世上正有像我这样天生就随遇而安、见风使舵的人。
我不过是人生太顺风顺水,害怕被人指责,害怕到恐惧、害怕到愤怒、害怕到想逃避而已。
我知道她不是想刻意地开解我,只是单纯的背课文而已。
然而这却更让我心安。我无聊的自尊不想接受任何人的善意。
快要溺毙在纷乱的思绪中的我,只想牢牢抓住这来之不易的解释,也不管正确与否,就这样抓着这根稻草生存下去,抓着这根稻草漂流在人世的溪流上。
因为我随便就好。
我这样就好。
啊,现在回想起来,我与她关系走近的第一步,竟然是她先迈出的呢。
“边,今天也不去上学吗?”
吃早饭的时候,母亲这样问我。
“嗯——还是有点不舒服。”
我答道。
“虽然退烧了,肠胃药还是要记得吃。中午我不回来,你自己想办法吧。下个星期一定要回学校。”
母亲这样吩咐。
我没有说话,算是应承了下来。
在家里呆了一个星期,大部分时间我都窝在房间里。
因为我知道我的父母是绝对不会允许我无缘无故请假的,“没心情”更是无理取闹的理由,所以我干脆随便煮了一点豆角空腹吃了下去。
前三天很难受。
每隔几十分钟就要上厕所。腹泻、呕吐,低烧、脱水,浑身乏力。
每天不是躺在床上就是坐在马桶上。
配来的药我故意不吃,晚上睡觉把空调打到最低。
人的身体反而在这种时候出奇的顽强,轻微的食物中毒光靠喝喝水就能自愈。
看小说、电视剧经常有这种桥段:大受打击的主人公悲痛过度,一病不起。
没想到我的接受能力、适应能力却意外的好,恢复的出乎意料的快。
看来我也不是很难过。
还是说我的精神已经到了极限的极限呢?
好吵啊好吵啊。
梦到楼上有住户在吵架。
我激烈地捶打着墙壁,想要和他们较量一下声响。
说起来还发生过这样的事:
去年的时候我突发肠胃炎,发热到三十八度多。
因为那时刚好在学校,旁边就有医院,因此并没有去惯常去的父亲的好友开的诊所。
挂了急诊看到医生以后,迷迷糊糊的我就和她聊了起来。
没有急着打点滴、配药,她只是和我攀谈。
医生有这么闲吗?
我那时候这样想。
她问了我的症状,问了我的学校。因为我的高中还挺有名的,中考的录取分数线排在全省第一,她马上就开始称赞我的成绩。
东聊聊西扯扯,很快我就被她夸奖的心情愉悦了起来。
莫名其妙的,我意识到或许她目的就是让我情绪高昂。
不知怎的,我心中貌似有条红线被扯了一下,觉得不舒服,所以我马上就假装淡然,然后爱答不理起来。
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时至今日,我仍然没有得出答案。
杯子的残渣掉在地毯里。
一片一片地捡出来。
这么大块的碎片好危险。
再摔碎点吧。
在房间里呆着消磨了半天的时间。中午也懒得做饭、懒得点外卖、懒得吃饭。
一直看书,好像这样能摆脱我自己。
让我不是我,而是书里的主人公。
顺带一提,我读的是我小学时候最喜欢的系列丛书——哈利波特。
时隔多年重读一遍,我的内心又不禁冒出新的疑问。
为什么人可以被简简单单地分到四个阵营、四种颜色里去呢?
虽然我也知道,红色的人一样有智慧和诚实、绿色的人也一样有勇气和友情。
如果去准确地描述每一个人的话,人人皆有不同吧?最勇敢的人应该是鲜艳的大红色,离怯懦只有一线之隔的人是最浅的淡红色。
最智慧的人是明快的天蓝色,比愚笨稍稍好一点的人是接近透明的冰蓝色。
每一个人把这些颜色混杂起来,形成自己特定的颜色,在调色盘上找到专属于自己的坐标。
我好想知道自己的坐标、自己的颜色。
是肮脏不堪的、把所有橡皮泥捏在一起变成的那种黄褐色呢,还是在雾天游荡、迷迷糊糊看不真切的灰黑色呢?
总不会是无心无智、全无所谓的透明色吧?
不过我倒是知道她是什么颜色。
我总是能在她的发间嗅到那个颜色。
蹦蹦跳跳的高马尾、左甩右甩的高马尾。
是汽水瓶里冒着气泡的、甜甜的焦糖色——是亮堂又透明的黑色。
镜子好硬啊,用拳头怎么也锤不烂。
不想看到镜子里的我。
“为什么是柑橘味?”
被这样问到的我,拉着她的手向便利店走去。
“你不是说喜欢吃橘子吗?”我边走边回答。
“喜欢是喜欢,但是没有到特别的地步。真要说的话,榴莲怎么样?”她若有所思。
“——绝对不要。”我果断拒绝。
看着她憋笑的脸,我有些窘迫。
“我知道啦我知道啦,是那个土的不能再土的土味故事吧?”她戳戳我的手臂。
“我们不是一起看的吗?还要问啊。”我回答。
含着橘子味的软糖和她接吻,然后说:从今往后,我要让你一吃到最爱的橘子就想起我——就是这样的超土味大作战。
“所以你打算让我一吃橘子就想起你?野心未免也太大了吧。”她问。
“不止是吃橘子,橘味汽水、橘味蛋糕、橘味香水——我要亲到你忘也忘不了为止。”我恶狠狠地说。
话虽如此,找遍整个小店也找不到柑橘味的糖。
一人买了一听可乐,我失落地和她走出店门。
“你未免也太消沉了吧边。”她笑道。
因为我想接吻啊。
我好想这么说,但又怕被她嘲笑,又有点生气她对接吻一点也不期待。
噗——啪。
是开易拉罐的声音。
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踮起脚尖,双手抵在我的胸口,唇瓣靠在我的唇上。
咕嘟、咕嘟。
从她的嘴里渡来了甜蜜的可乐味汽水。
舌与舌相交,能感受到汽水中弹跳的麻麻的气泡。
那是可乐味的一吻。
那是焦糖色的一天。
“从今往后,我要让你一喝最爱的可乐就会想起我——”
“——叮咚。”
门铃把我从胡思乱想中惊醒。
才下午三点,怎么会有人上门呢?
母亲也太爱网购了吧,退货还很频繁,还要求人家送到门口。
明明放在寄存箱里很方便的。
快递小哥好辛苦啊,至少和人家说声谢谢吧。
然而门铃很有礼貌的只响了一声,隔了十几秒才又响了第二声。
好像不是快递员。
来了来了。
我打开家门。
汽水还是牛奶?
橘子还是草莓?
其实我随便就好。
因为我自己也不了解我自己。
我怎样都可以。
在你孤独悲伤的日子里,请念一念我的名字,并且说:这世上有人在怀念我,我活在一个人的心里。
普希金——普希金————
在我被难以言喻的痛苦所折磨的日子里,是与她的回忆一次次地保护着我的精神没有绷断。
我同情她、我崇拜她。
她是我的仆人、是我的神。
啊,你是我的神。
我愿给你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的效忠。
我愿成为你终生在尘世中敬拜你的臣子。
我愿在各类人的面前,宣告我对你从生至死的信奉和忠诚。
我的神!请你协助我!
我愿向你低头,我愿向你叩首。
我愿亲吻你的足,我愿亲吻你的足迹。
我愿承认我过去犯下的一切罪行,我愿承认我没有做过的所有错事——
我的神啊!请你聆听我的祈祷!
请你接受我的忏悔。
请你认可我的惭愧。
请你用你温柔的手,抚摸我低下的头。
我恳求你!我恳求你!!
快快离去吧,我的神啊——
快快离我而去吧。
好温暖。
跪在玄关处,我的额头与冰凉的木地板紧紧的贴着。
一双温柔的手,把我的头轻轻抬起,搂进了怀里。
抚摸着我的后脑,耳边传来亲切的耳语:
“——哥哥,我回来啦~”
对不起,彩音。
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不该开门的。
原谅我。
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
求你原谅我。
求求你原谅我。
原谅我吧彩音——
“哥哥~你不乖哦~”
不要。
不要啊。
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温热的液体溅到了我的脸上。
得快点止血。
快给我止住。
快给我停下来!
你这混蛋,不准再流了,不准再从我妹妹的身体里流走啊——
“对不起哦哥哥。”
处理好了彩音的伤口,绷带几乎缠满了她的左右手臂。
精疲力竭的我倒在了她的怀里。
“对不起哥哥~我也很讨厌这样,可是我实在控制不住我自己。”
都怪我,彩音。
让你伤的这么严重。
“幸好现在的天气可以开始穿长袖了呢,不遮住绷带的话要解释会好麻烦的,欸嘿~”
是啊,太好了。
“不过哥哥也太受欢迎了吧,待在家里都会有女孩子找上门呢~”
我错了。
“真伤脑筋呢~本来这两天哥哥的表现这么好,我本来还开始有点相信了呢,让哥哥去上学也没事这种话。”
没事的,彩音。我会没事的。
“不过把哥哥留在家里一个星期已经是极限了啊~真没办法,爸爸妈妈肯定不会同意让哥哥继续请假的。对不起啊哥哥,我太没用了,还要看他们的脸色——我会从现在开始努力的!我要建造一个只有我和哥哥的爱之巢!再忍耐一下吧哥哥~”
不是“他们”吧,彩音。是爸爸和妈妈啊。
我们是一家人啊。
求求你了彩音,不要再继续病下去了。
“这样吧哥哥!你申请走读吧~哥哥每天能回家的话,我感觉能勉强撑下来呢~毕竟我也要上学才行——不过你要自觉哦哥哥。在学校里绝对绝对不可以和女同学说话哦~女老师也不行,食堂阿姨也不行,母的小猫咪也不行哦~我会好好监督你的~”
我明白了。
我拼死也会做到的。
“————”
嗯?
头上湿湿的。
抬起头来的时候,发现妹妹无言地在流泪。
“对...对不起,哥哥。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又自说自话地说了这么多任性的话,又忍不住想伤害哥哥,对不起,呜呜——忘了我说的话吧哥哥,哥哥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好了,我不要紧的——”
我们都坏掉了呢,彩音。
强挤出一丝微笑,我直起身,伸手抚摸放声痛哭的妹妹的侧脸。
一眨也不眨地与妹妹对视,希望把我的坚定传递给她。
“没关系的,彩音。我一定会做到的。”
哥哥没关系的。
我这样就好。
“啊啊啊哥哥——”
哭的更凶的妹妹,一头扎进了我的怀里,靠在我的胸前不停颤抖,仿佛要哭到窒息。
揉着妹妹的头,我感到无限的悲伤和苦楚。
“会好起来的,彩音。我知道你也很难受、很痛苦,但是一切都会过去的。你会好起来的,我知道你也想变好——你只是病了,我一定会治好你的。”
我不会说一定会保护你这种话,彩音。
我不会说我要把一生都献给你。
但是我选择保护你。
这是我自己做出的决定。
“——”
仿佛按了暂停键,趴在我胸口嚎啕大哭的妹妹,一下子没了动静。
一股恶寒,忽然窜上了我的脊背。
“病?”
妹妹喃喃道,缓缓离开了我的怀抱。
她抓着我的衣襟,两眼无神地望向我。
“哥哥?你觉得我病了?你觉得我是病了吗?”
哭的红肿的双眼,透着仿佛失去一切的绝望。
“为什么啊,哥哥?为什么听不进我的话?为什么还要逃避?为什么你还是不肯看我?为什么还是不肯好好看着我!?”
啊。我又搞砸了。
刚刚缠好的绷带,又被粗暴得撕开。
红色浸满了我的双眼。
我溺死在了深沉的绝望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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