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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景山习字描拙笔,憨犬滚泥乐逍遥
又过了几日。
清晨,院门外有了动静。
是阿虎。他被拂宜用蕴火治好后,生龙活虎,好了伤疤忘了疼。他虽然畏惧那个黑衣男人,但心里实在惦记着拂宜,忍了几天,便还是壮着胆子提了一篮自家树上摘的脆枣,在院门口探头探脑。
“拂宜姐姐……”
他在门口小声喊了一句。
正坐在院子里玩鲁班锁的拂宜听到声音,看到阿虎的那一瞬间,她眼睛一亮,立刻扔下了手里的锁,乐呵呵地迎了过去。
她完全不记得阿虎曾因她受过伤,也不记得魔尊为此发过怒,只记得这个小弟弟会给她好玩的东西。
她隔着篱笆门,伸手接过了阿虎递来的一颗大红枣,塞进嘴里,“咔嚓”咬了一口,甜得眯起了眼,冲着阿虎傻笑,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好……”
阿虎见她对自己笑,脸一下子红了,挠着头嘿嘿傻笑,把篮子往里递:“姐姐喜欢就都给你,这枣可甜了。”
魔尊正坐在廊下,看着门口那两人,脸色微沉,却并没有发作。
经此一番,他已懒得再去跟一个傻子和凡人计较。
阿虎到底是怕魔尊,送完枣子,又跟拂宜说了几句话,便一溜烟跑了。
院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拂宜抱着那篮子枣,献宝似的小跑到魔尊面前,抓起一颗递到他嘴边,一脸讨好:“吃。”
魔尊看着那颗红枣,又看了看她那张笑意盈盈的脸,心中的郁气散了几分。他没张嘴,只是伸手接了过来,随手放在桌上。
拂宜也不在意,自己拿了一颗放进嘴里。
然而,就在她咬下第二口的瞬间,动作突然僵住了。
上一刻还满脸欢笑、吃得津津有味的她,眉头毫无征兆地蹙了起来。
她慢慢地停止了咀嚼,有些茫然地张开嘴,任由那半颗咬碎的红枣掉在地上。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又环顾四周这个充满烟火气的小院,突然觉得一股没来由的、巨大的焦躁。
“啪嗒”。
手中的篮子掉在了地上,红枣滚了一地。
拂宜不再看那些枣一眼。她猛地转身,快步冲进屋内,抓起桌上的那支炭笔,在一张白纸上用力地、近乎狂乱地涂抹起来。
魔尊察觉异样,起身跟了进去。
只见拂宜趴在桌上,纸上是一团漆黑的墨迹。
她画了一座山。很高,很黑,没有树,没有花,只有嶙峋的怪石。
画完,她扔下笔,指着那座黑山,又指指北方,眼睛死死盯着魔尊,里面满是恳求与急切:“回……回……”
景山。
她要回景山。
他有些意外。
“想回去?”魔尊问。
拂宜用力点头,甚至因为太着急,直接伸出双臂紧紧抱住了他的腰,把脸贴在他胸口,像是怕他不答应,又像是怕自己会忘记这股冲动。
“回去……”
她含糊地吐出两字。
那个黑乎乎、光秃秃的死地,是她现在唯一想去的地方。
魔尊看着怀里的人,嘴角几不可察地勾了一下。
“好,回去。”
魔尊衣袖一挥,卷起那幅画。下一瞬,两人的身影化作一道流光,直奔北方那座孤寂的焦山而去。
回了景山,日子变得单调而漫长。
魔尊变出了当年为楚玉锦建造的那座院落。青砖黛瓦,庭前枯梅。
拂宜似乎很喜欢这里。她也不乱跑了,要么跟着魔尊在山顶吐纳练功——虽然她根本不会练,只是像模像样地盘腿坐着,不一会儿就歪倒睡着了;要么就是被魔尊逮着学写字。
“拂宜。”
魔尊握着她的手,在一张张宣纸上写下这两个字。
拂宜学得很慢,也不专心。从前学过的字,她竟又忘了,魔尊教了好几天,她才勉强能自己写出来。
字迹歪歪扭扭,占满了整张纸,像两只喝醉了的蜘蛛。
“丑。”魔尊看着那字,毫不留情地嘲笑。
拂宜听不懂嘲笑,还以为他在夸她,乐呵呵地把那张纸贴在脸上,冲他傻笑。
魔尊看着她,心情竟然还不错。
只是,每当夜深人静时,他看着熟睡中依然带着稚气的拂宜,心里总会冒出一个念头:
要怎么把那个脑子正常的拂宜弄回来?
是不是……真的要杀了她?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在他心头盘踞不去。
这天,拂宜正在院子里玩石子。魔尊走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拂宜见他来了,立刻丢下泥巴,站起来抱住他的腿,把脸贴在他衣服上蹭。
她最近越来越黏人。没事就傻乎乎乐呵呵地摸摸他的脸,抱抱他蹭蹭他。
魔尊任由她蹭着,心里却在盘算着杀她的法子。
突然,拂宜踮起脚尖,伸出粉嫩的舌头,在他脸颊上舔了一下。
湿漉漉的,温热的。
魔尊浑身一僵,猛地把她推开。
“你在干什么?!”他斥道。
拂宜被推得踉跄了一下,委委屈屈地看着他,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魔尊盯着她,眼神阴晴不定:“你想舔我?”
拂宜愣愣地点头。
魔尊眯起眼,突然问道:“那以后我每次出战,你都要跟我一起?”
拂宜傻乎乎地点头。
“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征伐天下,杀光六界?”
拂宜还是傻傻地点头。
其实“征伐天下”这四个字对她来说太高深,她根本听不懂。她只知道那是他在跟她说话,点头就对了。
魔尊看着她这副样子,突然又生气了。
这要是脑子正常的拂宜,绝对不会这样就点头。她会皱眉,会反对,会跟他说一大堆“众生平等”的废话。
那个拂宜,虽然讨厌,但至少是个对手,是个活生生的人。
而眼前这个,只是个对他言听计从的傻瓜。
“说‘不’。”魔尊命令道。
拂宜乖乖地跟着他学舌:“不。”
魔尊看着她那张毫无防备的脸,心中杀意陡生。
他猛地伸出手,一把掐住了拂宜纤细的脖子。
只要稍稍用力,这一世神智不全的拂宜就会消失于世,一切都会重来。
拂宜被掐住了脖子,有些呼吸困难,却完全没有反抗。
她歪着头,用那双澄澈的、无辜的大眼睛看着他,似乎在疑惑他在玩什么新游戏。她甚至伸出手,轻轻摸了摸他掐在她脖子上的那只手,像是想要安抚他。
魔尊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
那双眼睛里,没有恐惧,没有怨恨,只有全然的信任和依赖。
“……憨货。”
魔尊骂了一句,猛地松开了手。
他转身就走,拂宜不知道他为什么又不高兴了,只知道他不理她。她就委屈地过去撒娇,蹭他,舔他的手和脸,像只欢乐又讨好的小狗。
他看着她这副没皮没脸的讨好模样,冷哼一声。
“既然这么喜欢当狗,那便成全你。”
只见他指尖魔气一点,玄光闪过。
下一瞬,原本抱着他的少女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通体雪白、毛茸茸的小狗。
再次变成狗的拂宜不仅没被吓到,反而更兴奋了,甚至已经熟悉这副小狗的身躯。
她“汪”了一声,扑一口咬住了魔尊拖在地上的玄色衣摆,喉咙里发出呜呜的撒欢声,疯狂地摇着尾巴,要把他往院子里拖。
魔尊低头看着脚边这团白绒绒的东西,冷笑一声:“这副样子倒还顺眼些。”
小狗见扯不动他,便松开他的衣摆,撒开欢儿冲进了院子角落的焦地里——那是她刚才玩石子的地方。
它在里面打滚、刨坑,把自己原本雪白的毛弄得脏兮兮的,玩得不亦乐乎,时不时还冲着魔尊叫两声,似乎在邀请他一起玩。
魔尊看着那只在泥坑里快活得没心没肺的蠢狗,被它弄得彻底没了脾气。
杀心散了,怒气也没了,只能由着它去。
直到晚上,夜风渐凉,魔尊才大发慈悲地挥了挥手,把那只脏兮兮的小狗变回了人形,拎回屋去洗漱。
夜里,四下空寂,只剩风声呼啸。
魔尊盘膝坐于院中,目光落在那间亮着微弱烛火的厢房上。
透过窗棂,他看见睡梦中的拂宜身上泛起了一层淡淡的莹白光晕。那些光点从她体内逸散而出,飘浮在空中而是在虚空中盘旋了一会儿,变得更加凝实、纯粹,然后又缓缓地、如百川归海般回到了她的身体里。
果然,第二天,魔尊便发现拂宜认字比以前快了些。
教她写“花”,她只看了三遍便记住了;教她念诗,她也能磕磕绊绊地跟着念下半句。
魔尊心中冷笑,看来这傻子也不是无可救药。
然而,没过几天,这刚有了点起色的傻子就给了他当头一棒。
那日午后,拂宜兴冲冲地跑过来,一把抱住他的腰,把脸埋在他怀里,口齿不清却极为欢快地喊了一声:“夫……夫君!”
魔尊浑身气势一冷,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将她推开,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女人,你发什么疯?”他厉声道,“你是拂宜,不是楚玉锦!”
拂宜被他这么一吼,吓得缩了缩脖子。她不明白为什么又突然被骂,委屈地扁了扁嘴,不敢再上前,躲到院子角落的泥地上去了。
她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画。
魔尊冷着脸走过去,想看看这傻子又在做些什么。
只见那泥地上,歪歪扭扭地画着一个人形。虽然线条简陋,但那人手里拿着一柄长长的东西,威风凛凛,赫然是当年宋还旌持剑跃马、征战沙场的模样。
他咬牙。
好得很。
她神智不清,却记得慕容庭,记得宋还旌,甚至记得那个凡人将军拿着兵器的样子。
唯独记不起他!
魔尊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从地上拽起来,冷冷地逼问:“你看清楚,我是谁?!”
拂宜被他晃得头晕,那双秋水般的眸子茫然地看着他,嘴唇哆嗦着:“你……你……”
“你”了半天,她突然福至心灵,极其艰难地吐出了一个字:“冥……”
那是魔尊教了她好几天,那是他的本名“冥昭”。
魔尊眼中的怒火稍稍平息了一些,但下一刻,拂宜又闭上了嘴,一脸茫然,显然是后面全忘了。
到底是没有教会,还是她根本没用心记?
他大袖一挥,变出一张宣纸和炭笔,拍在石桌上。
“写!”他命令道,“把我的名字写出来!”
拂宜颤巍巍地握着笔,在纸上画着。
她只记得那个字大致是个方方正正的形状,上面有个盖子,下面有些腿。可是具体的笔画,她一点也记不得了。
一团墨迹在纸上晕开,写得乱七八糟,错漏百出。
他猛地抓着她的手,冷声道:“你宁可记得慕容庭和宋还旌也不记得我!他那卑鄙小人,哪里值得你记住了?”
他死死扣住拂宜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再次逼问:“看着我!我是谁?!”
拂宜被他这副凶狠的样子吓坏了。
她不说话,只是呆呆地看着他,紧接着,那双眼睛里迅速涌上湿意,两行殷红的血泪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
他心口猛地一梗。
“别哭了!”
他烦躁地掏出一张帕子扔给她,语气恶劣。
帕子掉在拂宜身上,又滑落在地。
她不接,也不懂擦。
那血泪越流越多,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她的衣襟上,染红了一大片,像是在控诉他的暴行。
拂宜害怕极了,她转身就跑,跌跌撞撞地冲回了自己的房间,“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院子里只剩下魔尊一人。
他看着那扇紧闭的门,有一瞬间呆愣住了。
拂宜满脸是血的样子,让他恍惚间想起了第一世,楚玉锦在景山焦土上,绝望地求他放过家人的模样。
一种难以言喻的焦躁感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魔尊深吸一口气,推门进了房间。
拂宜正坐在床边,背对着门,一动不动。
魔尊走过去,扳过她的肩膀。
她脸上全是血,红得刺目,把那张本来就苍白的脸衬得更加可怜。
魔尊掏出干净的帕子,想要给她擦,拂宜却猛地扭过头,不让他碰。
魔尊脸色一沉,一手强硬地扣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转过来。
“别动。”
拂宜被他一凶,眼眶里又蓄满了血水,眼看又要决堤。
他下意识地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强行忍住心头的怒气和烦躁,把语气放得平和些,甚至是有些僵硬的温柔:“别动,擦干净。”
拂宜眨了两下眼睛,那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血珠。
突然,她张开嘴,一口咬在了魔尊捂着她嘴的手掌上。
这一口咬得不轻。
魔尊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懒得理会,任由她咬。
拂宜咬了一会儿,见他没反应,又不甘心地加重了力气。
可是那只手就像铁铸的一样,纹丝不动。
过了一会儿,她觉得没意思,松开了口。
她睁着那双清澈的大眼睛,盯着魔尊的眼睛眨啊眨。
然后,她伸出还沾着血的手,摸了摸他的脸。
魔尊看着她这副傻乎乎、完全不记仇的样子,心里又是一阵气。
视线下移,他看见她衣服上大片大片的血迹,那是刚才流下的血泪染的,看起来触目惊心。
他没控制住,语气又强硬了起来。
“把衣服脱了。”
拂宜眨眨眼睛,没动,显然没听懂,或者是听懂了也不想动。
他冷着脸,三两下扒掉了她的外衣,又从柜子里找出一件干净的给她换上。
换完衣服,看着那一盆被血染红的水,魔尊把帕子往水里一扔,又开始生气。
自己凭什么要伺候她?
“你自己玩去吧。”
魔尊冷冷地丢下一句,转身走到窗边的榻上盘膝坐下,闭目打坐,决定静心不再理她。
拂宜被晾在一边,也不闹。
她在屋里转了一圈,最后在桌角找到了那个之前被魔尊修好的鲁班锁。
她抱着锁爬上床,一个人坐在角落里摆弄起来。
屋里很安静,只有木头轻微的碰撞声。
玩累了,她就抱着那个锁,倒头睡了过去。
到了后半夜。
魔尊睁开眼。
拂宜身上再次泛起了那种莹白的光晕,比前几日都要强烈。那灵力逸散又聚合的速度明显加快了。
这是神智在加速恢复的征兆。
但也因为这种高强度的魂魄修补,接下来的几天,拂宜白天总是昏昏欲睡。
她变得很安静,不再乱跑,也不再画画。魔尊叫她,她也只是迷迷糊糊地应一声,转头又睡了过去。
魔尊看着榻上那个整日昏睡的身影,心情异常复杂。
他不知道自己是该生气她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还是该开心那个傻乎乎、只会气他的拂宜终于要消失了。
72、心疏迹远妄谈情,一月之期许终局
几日后的清晨,景山依旧笼罩在无边的灰暗中。
榻上,那昏睡多日的身影终于动了动。
她缓缓睁开眼,稚童的眼神已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双清澈如水、洞悉世情的眼眸。
她看着坐在不远处的魔尊,眼神平和、冷静,甚至带着一丝极淡的温柔。
只一眼,魔尊便知道——那个傻乎乎的拂宜消失了。
回来的,是那个总想和他讲道理、固执得令人头疼的拂宜。
魔尊脸色依旧冷漠,不动声色地收回了目光。
“记起我是谁了?”魔尊问,目光锐利如刀。
拂宜看着他,眼神清明,甚至带了一丝久别重逢的感慨,轻声念道:
“慕容庭,宋还旌,魔尊,冥昭,夫君。”
魔尊的脸瞬间冷了下来,“两世人生,让你失了智吗?那些卑微的凡人,也配与本座相提并论?”
拂宜却不惧他,只是淡淡道:“魔尊曾说我们曾成过亲,曾说我是你妻子,既如此,我叫你夫君,有何不可?”
魔尊却走进两步,抬起她的下巴,对她勾唇一笑,“称我为夫君,是决心同我一起灭世了?”
拂宜神色未变,不理会他的问题,话锋一转,慢慢说道:“我原身为蕴火,死后重生,数千年来,我重生过数次。”
“拂宜当过妖,做过人,也成过仙。每次重生我都承继前世的记忆,然而不灭的代价便是永恒的孤寂,这道理我很早便明白。”
“我在魔尊身上看到了同样的孤寂。”
拂宜看着他,目光中没有丝毫畏惧,只有坦诚:“拂宜说过,我明魔尊的想法,却无法认同你的做法。在拂宜眼中,魔尊不若旁人口中的可怕,也不如魔尊表现出来的无情。”
“是以拂宜大胆认为,魔尊若有人相伴,或许便不会行此极端。”她微微倾身,向他伸出手,“若你愿与我同行……”
“与我同行?”
魔尊冷冷打断她,眼中满是讥讽:“你不过一介小小火仙,也敢妄言与本座同行?你也配?”
拂宜只是一笑。
“若是同道,岂分强弱种族?魔尊明白许多事情,这个道理想必不会不知。何况……”
拂宜停顿了一下,又笑了,那笑是极自信从容的笑。
她道:“我本为蕴火,天地间有了蕴火,才有万物生灵,若要比能力,我的造生之能远胜魔尊;若要比年纪,盘古创世,蕴火造生,甚至是有了我,才有现在的魔尊,拂宜如何不配与魔尊同行了?”
拂宜说完,走上前,轻轻握住了冥昭垂在身侧的手。
那只手冰冷僵硬,他冷冷道:“你做什么?”
“魔尊可以杀拂宜无数次,可以推开拂宜无数次。”拂宜没有松开,反而握得更紧,“但拂宜……认为,魔尊并不是对拂宜毫无情意。”
魔尊一声冷笑,将她推开:“痴人做梦,胡言乱语。”
拂宜踉跄了一下,站稳后,却又固执地走过去,再次拉住了他的衣袖。
“此处只有你我,”她仰头看着他,“你难道不愿意对我说一句真话吗?”
魔尊紧紧抿着唇,死死盯着她。
他想把她甩开,想再次用那些恶毒的话语刺伤她。可是,被那双清澈的眼睛注视着,被那只温软的手拉着,他心里那股暴躁的杀意,竟然在一点点地平息。
拂宜见他不说话,又轻声问道:“若……若我哪一日消弭于世,你可会伤心?”
“绝无可能。”
冥昭回答得极快,冷硬如铁,毫不犹豫。
她叹了口气,又问了一个问题:“你这一生,可曾失去过什么人?”
冥昭一怔。
脑海中莫名闪过了江捷在平江城死去的画面,那种心口被掏空的感觉再次袭来。
但那是宋还旌的事,与他何干?
他冷哼一声,避而不答,转而说道:“最后一世。拂宜,你我之间还剩最后一世。此诺一了,我必灭世。”
拂宜没有反驳,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不用最后一世。拂宜想请魔尊同我人间一行。不需三十年,只需一月。你可愿允我吗?”
不知怎的,他从她语气里听出压抑住的伤心、痛苦、悲伤、不舍、决绝这些很复杂的情绪。
她到底在想什么?
他冷笑一声:“三十年改为一月,有何不可?你也好早日上路。”
“多谢。”
拂宜似乎松了一口气,又道:“这最后三十天,我只是想……再带你去看看这人间。”
“你想感化我?”他一声冷笑,“未免痴心妄想。”
拂宜却低低一笑:“拂宜有许多妄想。人之一生,求而不得的事太多了。”
“那是他们太过软弱。”他嗤之以鼻。
拂宜摇了摇头,目光深深地看着他,语气平静却有力:“但即使强如魔尊,也无法扭转他人的信念。”
拂宜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太深太沉,包含了太多他读不懂的情绪。
若不是因为她,他早已杀遍六界,何至于如此耽误时间?
拂宜看着他目中暴涨的杀气,并没有退缩。
她知道冥昭已有所转变,但这转变,是否足以让他放下灭世之念,她并无把握。
“世间若真毁于冥昭之手,拂宜亦别无他法,只愿与六界苍生同归。”
她看着他的眼睛,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灭世之后,六界便如混沌一样空无一物。你……不觉孤寂吗?”
他听不下去了,不耐烦地一拂袖:“废话说够了吗?要去人间,现在就走。”
73、洞庭波涌浮金光,君山茶暖入喉香
人间,洞庭湖。
秋风悄过。
落日之前,漫天秋阳如流金倾洒,将八百里洞庭染成了一片瑟瑟的辉煌。
他们登上了岳阳楼。
湖水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晴空碧落之下,浮光跃金。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已起参差秋色,红、黄、绿三色交错,一阵风吹过,落叶萧萧而下,带着一股人间特有的辽阔与苍凉。
楼中茶座,此时只有寥寥数人。
拂宜动作娴熟地烫杯、温壶,为对面的人倒了一杯茶,轻轻推到他面前。
“这是君山银针。”拂宜道,指尖点了点那根根竖立如笋的茶叶,“采自湖中君山岛,又是经了秋霜的晚茶,虽不如春茶鲜嫩,却独有一股沉郁的醇厚,最适合这秋日饮用。”
冥昭看了一眼。
那茶汤杏黄明亮,冒着氤氲的热气,白雾在两人之间袅袅升起,模糊了他冷峻的眉眼。
他没有动。
他是魔,早已辟谷,不食人间烟火。这凡俗的草木之水,于他而言毫无意义。
拂宜看着他,淡淡笑了,慢慢道:“喝吧。既然到了人间,何妨一试茶之滋味?”
冥昭抬眸,扫了她一眼,终是伸出手,修长的手指执起那只瓷杯。
他将茶杯送至唇边,仰头喝了一口。
滚烫的茶汤入口,并没有想象中的苦涩。
“如何?”拂宜问。
冥昭垂眸,感受着那股液体顺喉而下。
初入口时,是一股极淡的微苦,带着秋日枯草的清冽;然而转瞬之间,那苦味便化开,回甘如泉涌,带着一股独特的香气,温热、绵长。
他放下茶杯,面色依旧冷淡,给出了他的评价:“尚可。”
拂宜看着他,笑了。
冥昭指腹摩挲着温热的杯壁,不知为何,突地动作一顿,他闭起双眼,下一瞬,张开之时,目中竟现出难得的兴味。
他唇角微勾,右手虚握,化出黑渊,“哦?”
他饶有兴致地盯着那个掌心中的小小黑色漩涡看了一会儿,拂宜抬眼看着他的动作,眉心微微皱起,“你在看什么?”
他勾唇一笑,那笑里竟隐隐含着期待和愉悦之色,“异数。”
黑渊中囚着的人魔,竟当真能反利用黑渊力量修炼,令他讶异同时,却也隐隐期待他最终能变成什么样子。
拂宜的眉心蹙得更深,她看着冥昭,半晌之后道:“早前听闻魔界杜异失踪,联军离心,引来天界全力一攻。”
她的眼睛直视冥昭眼底,“入联军地界如入无人之境,悄无声息令杜异失踪……”
她看着他,笃定地说:“是你。”
魔尊一笑,“可叹天界耐不住性子,妖界刑虒目光短浅。日前大战,想必让仙子失望了。”
想起天一河畔堆满尸体的景象,拂宜的眼神黯淡下去,她握紧茶杯,对冥昭道:“你还不放他出来吗?”
冥昭悠悠喝了口茶,唇角微勾,“时机未到。”
入夜,客栈内烛火摇曳。
拂宜铺开宣纸,研磨濡墨。她提笔悬腕,寥寥数笔,白日里那浩浩汤汤的洞庭秋景便跃然纸上。湖光山色,落木萧萧,尽在墨色浓淡之间。
画完,她轻轻吹干墨迹,将画递给冥昭看。
冥昭垂眸扫过。
她画技极好,笔锋婉转而有力。看着这幅画,冥昭脑海中莫名浮现出第一世时,楚玉锦在烛火下描绘的那株幽兰;又想起第二世时,江捷那“巧手”之名,曾用落叶拼出栩栩如生的墨玉青鸾蝶。
无论是哪一世,她总能捕捉到世间最细微的美。
但他没有说话,只是移开了目光。
拂宜也不在意,她收起这幅画,又铺开一张新纸。
这一次,她用的墨极浓、极重。
笔锋落下,不再是灵动的山水,而是大片大片压抑的焦黑。嶙峋的怪石,干裂的大地,那是——景山。
画完这幅死寂的景致,拂宜放下笔,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布包,那是她白日里在街市上买的。
“我买了些种子。”
拂宜对着冥昭慢慢道:“我见景山不生草木,太过荒凉。我想种下这些种子,让它同其他的山一样,遍布树木花草。”
冥昭听闻,发出一声冷笑:“荒唐。”
他看着那幅焦黑的画,冷冷道:“景山乃日陨之地,受阳炎焚烧殆尽,早已是焦土死地,从来不生草木,连顽石都已被烧透,你种得出来么?”
拂宜却并不气馁,她轻轻抚摸着那个布包,淡然道:“也许能,也许……这又是拂宜的一桩妄想。”
她抬起头,眼神清澈:“但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冥昭:“随你。”
拂宜笑了笑,将画和种子收好。
随后,她慢慢走到冥昭面前,并没有坐下,而是伸出手,指尖带着微凉的触感,轻轻抚上了冥昭的脸颊。
她顺着他的眉骨,滑过高挺的鼻梁,最后停在他紧抿的薄唇边,动作轻柔。
冥昭身体微僵,眉头皱起,捉住她的手腕冷冷道:“你不是看得见了,还摸我做什么。”
拂宜的手悬在半空,并未收回。
她看着他,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画人和画景,总是不同的。”
画景只需观其形,画人……却需知其骨,感其温。
冥昭心头莫名一跳,然后抬手,毫不留情地拍开了她的手。
“痴愚。”
房门被重重关上。
拂宜站在原地,看着颤动的门扇,轻轻揉了揉有些发红的手背。
她并没有生气,反而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
她重新坐回桌案前,铺开了第三张纸。
这一次,她没有再看窗外的景色,也没有看手中的种子。她闭上眼,稍微回忆了一下刚才指尖触碰到的轮廓与温度。
再睁眼时,笔落纸上。
她画了第三幅画。
画中是一个黑衣男子,眉目冷峻,神情孤傲,却在那双深渊般的眼底,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无与茫然。
那是冥昭。
74、红尘陌上花开遍,冷眼看尽世间痴
离开了洞庭湖,他们一路向南漫游。
这三十日之约,对于他而言,只是为了灭世前夕打发时间的消遣,又或许,是为了看这个固执的女人到底能翻出什么花样。
他们并不御风飞行,亦未雇车马,就像最寻常的凡人那般,徒步走在官道上。
正值秋收时节,田野间金黄遍地,农人忙碌,孩童嬉戏。
拂宜走得很慢,时而停下来看看路边的野花,时而看看田里的稻穗,冥昭眸色深不可测,却始终不远不近地跟在身侧。
经过一处名为落霞镇的地方时,恰逢当地一户富户娶亲。
唢呐声震天响,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炸得满地红屑。迎亲的队伍排成长龙,吹吹打打,那顶八抬大红花轿在拥挤的人潮中颤悠悠地前行,引得路人纷纷驻足围观,讨要喜糖。
狭窄的街道被堵得水泄不通。
冥昭眉头紧锁,眼中满是不耐与戾气。
“聒噪。”
他冷冷吐出两个字,周身气压骤降,刚要抬手挥开这挡路的蝼蚁。
一只手忽然伸过来,轻轻扣住了他的手腕,十指相扣,安抚般地捏了捏。
拂宜站在他身侧,并未因拥挤而恼怒,反而垫着脚尖,越过人头看着那顶花轿,眼中流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
“这是喜事。”她侧头看他,声音在喧嚣中依然清晰温润,“既是人间行,便也要守人间的规矩。挤一挤又有何妨?”
冥昭想甩开她的手,却被她握得更紧。他冷嗤一声:“凡人寿命不过百载,生老病死皆由天定,却偏爱在这些繁文缛节上浪费时间。所谓的喜结连理,不过是两个必死之人凑在一起,以此来掩盖对孤独和死亡的恐惧罢了。”
拂宜没有反驳他,只是拉着他退到路边的屋檐下,静静地看着那顶花轿经过。风吹起轿帘一角,露出了新娘羞涩又期待的半张侧脸,还有新郎官骑在马上那毫不克制的笑容。
“也许吧。”拂宜看着那一对新人,目光柔和,“正如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在魔尊眼中,凡人如蝼蚁。但在蝼蚁的眼中,这一刻的欢喜,便是永恒。”
她顿了顿,转过头看着冥昭,忽然问道:“江捷和宋还旌的那一次……可有这般热闹?”
冥昭一怔。
那是皇帝赐婚,虽然排场盛大,宾客盈门,将军府张灯结彩,但宋还旌那时心中只有算计与抗拒,甚至在大婚之夜避而不见。那场婚礼,只有热闹的壳子,内里却是冰冷的。
“不记得了。”
冥昭冷硬地回答,甩开她的手,别过头去不再看她。
迎亲队伍终于过去,街道恢复了通行。
两人穿过镇子,路边有不少小贩在趁着喜气叫卖。拂宜在一个卖杂货的小摊前停下,那是卖婚庆余下的小物件的。
她拿起一对红烛看了看,又拿起一根编织精巧的红绳。
付了钱,她拿着红绳走到冥昭面前,自然而然地伸出左手腕,递到他眼皮子底下。
“帮我系上。”
冥昭不为所动:“你自己没手?”
“自己系不好。”拂宜晃了晃手里的红绳,“凡人都说,红绳系平安。你是魔尊,你系的肯定更灵。”
冥昭冷嗤一声:“本座是魔,只会招灾,不会赐福。”
嘴上虽这么嫌弃,但他看着她那只举在半空、执着不肯放下的手,终究还是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一把抓过那根红绳。
他的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有些粗鲁,三两下便在她皓白的手腕上打了个死结。
鲜红的绳结映衬着她欺霜赛雪的肌肤,有一种惊心动魄的艳色。
拂宜举起手,左右看了看,然后在冥昭面前晃了晃,说:“紧了。”
冥昭不耐烦地说:“自己调。”
拂宜当真用自己的左手慢吞吞调了好一会儿,调完之后眼眸亮晶晶地问他:“好看吗?”
冥昭瞥了一眼。
“丑。”他别过头,“走了。”
……
入夜,两人宿在镇上的客栈。
或许是因为白日里看了那场婚礼,这晚的拂宜显得有些沉默。
沐浴过后,她坐在妆台前,湿漉漉的长发披散在身后。镜中的女子容颜清丽,在昏黄的烛火下显得格外柔和。
冥昭坐在一旁的榻上闭目养神。
“冥昭。”
拂宜唤他。
他睁开眼,有些不耐:“又如何?”
拂宜手里拿着一把木梳,转过身看着他:“过来帮我梳头。”
“自己梳。”他冷冷拒绝,“你是手断了还是怎么?”
拂宜只是静静地看着手中的木梳,轻声说道:“这是以前……江捷想过的。”
冥昭的瞳孔微微一缩。
那时候,宋还旌对江捷只有利用和冷淡,连同桌吃饭都鲜少言语,更别提这种亲密的闺房之乐。
房间里陷入了一阵死寂。
半晌,他大步走过去,一把夺过她手里的木梳。
“麻烦。”
他站在她身后,动作僵硬地抓起那一束黑发。
手中的头发滑腻如丝缎,带着好闻的皂角香气。他握着梳子,力道重了怕扯断她的头发,轻了又梳不通,只能笨拙地、小心翼翼地一下下梳着。
铜镜中,映出两人的身影。
黑衣男子面容冷峻,白衣女子安安静静地坐着,嘴角噙着一抹恬淡的笑意。
一下,两下。
从发根梳到发尾。
梳顺了最后一缕发丝,冥昭突然凑得极近,掐住她的脖子,在她耳边一字一字道:“你不是江捷,我也不是宋还旌。你若再敢提她一次……”
他手上力道加重,拂宜互相骤然一紧,他却唇角勾起,语气突然变得极为温柔,在她耳边吹了一口气,像是情人间亲昵的耳语:“我便杀十万人为她殉葬,仙子尽可一试。”
然后扔下梳子,转身大步走到桌边坐下。
拂宜看着镜中梳理整齐的长发,对他的这番威胁不为所动,她自然知道这个方法可一不可再。
却也试出来了,他其实——很在意。
她淡然道:“多谢。”
冥昭冷冷道:“闭嘴。睡觉。”
灯火熄灭。
黑暗中,两人各据房间一侧。
拂宜很快便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
冥昭侧过头,借着月光,看到了拂宜搭在被子外面的手腕。
那根鲜红的绳结,在黑暗中静静地系在她的腕间,鲜艳得有些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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